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64节(1 / 2)





  “嗳,话儿不能这样说,”赵合营将要迎头碰上的玉樽搁下,睁圆了眼驳他,“釉瞳待你一片痴心,我听说,她宁可自个儿受委屈也不愿在皇后娘娘与童大人面前抱怨你一句。嘶……,我如今才发现,你的心也忒硬了些,这么个痴心美人儿你都不动心,要放我面前,恐怕连我也招架不住。”

  闹嚷嚷迓鼓喧天,渐渐淹没了二人的声语笑谈。花乱柳影,霎时驰骤,驶过车马喧阗,已是日薄崦嵫。

  甫入府门,便撞见宋追惗的马车紧随停驻,宋知濯只好伫立门下稍候片刻,待他行近时恭候请安。抬眸直腰,见他朝服未换,轩昂笔挺如一颗古槐拔地,年轻的容颜经年不改,气势却一日稳过一日。

  在他的注视下,宋知濯逐渐将睫毛垂下。偶时,他十分憎恶自己这种父权之下本能的低头,头越低,心中便有什么高昂地涨起,将他吞噬在对权利越来越无止境的贪婪之中。

  尽管他胸中涌起滔天浪潮,宋追惗仍旧是似淡似漠稳持。但今儿似乎不同,他的嗓音里隐约有一丝久违的畅快,“你先别忙着回去,先跟我到我院儿里去。”又别腰睨一眼身后的管家,“你去,叫二少爷三少爷也来一趟。”

  当父子四人聚首一堂时,有一瞬吊诡的沉默。最首折背椅上坐着宋知濯,端正了身姿摇首凝视着宋追惗。而下坐宋知书亦是端正的坐着,眼则往向榻后的侍女台屏,隐约忆起他母亲从前也总是坐在这里,坐在宋追惗的位置上,拈帕蘸泪、或是语笑嫣然。宋知远则是永远垂着头,与被忽略的尘埃融为一体。

  “啃、”上首,宋追惗清一清嗓子,惊醒三人,“按说家中有人参加科举,我这个执相也要避忌。可今儿礼部尚书说起,虽未放榜,但成绩已定,听那意思,是连官职遣任也放了,便提前告知于我。远儿,圣上钦点你为二甲十三名。”他顿一顿,将眼定在宋知书身上,其神色镇静,眸中却燃起一线星火,浅淡的,不为人所察,“书儿,书儿是圣上钦点的一甲一名。”

  有那么一霎,似乎真各含欢喜。宋知书将左右二人望一望,指端直指自个儿的鼻尖,朝宋追惗不可置信地问询,“我、我是状元?”

  “二哥,”宋知远拔座起身,深行一礼,“恭喜二哥蟾宫折桂摘获榜首。”

  其情其言未知真心还是假意,同样不知真假的,还有宋知濯欣慰的一抹笑意,一个掌心往他肩头拍拍,“二弟,恭喜恭喜,苦读这些年,总算所获匪浅。”

  上首,宋追惗挂起一缕浅笑,将一只星纹暗盏搁于茶托,理一理衣摆,睃他三人,“圣上的意思,远儿封礼部员外郎,遣任直秘一职。书儿吏部少卿,遣任提点刑狱一职。放榜后大概就要下旨,你二人这几日好生准备,以便届时进宫谢恩,尤其是书儿,不可再到外头花天酒地乱生是非,若我再见,仔细你的皮。”

  一番冷言遣词后,他将目光迎向支摘牗上的曜日,“好了,去吧,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上香报喜。……书儿,去你母亲灵位前,好好儿跟她说一说,叫她高兴高兴。”

  兄弟三人踅出院外,客套一番,各自辞回。宋知濯的银纹玄靴踩在铺得满地的海棠花瓣上,抬眼望一望墙头上密密匝匝的枝叶浓荫里倾撒下的曜斑,撒在他俊朗的面庞,点点忽明忽暗。

  兰麝香风细,扫过他衣角,他想起宋追惗的衣角,在他还只到他膝盖那样儿高的时候,他也曾拽过他丝锦繁华的衣摆,仰望他,几如仰望他笼罩着他的一片天。可他只是冷硬的拂下他的手,步履始终陷在他茫茫的前途里。但他曾将零星的一点作为父亲的慈爱给过宋知书,他看见过,当宋知书因为学武受伤时,他曾在他永远冷漠的脸上捕捉见一丝担忧。正如今日,他在他脸上捕捉到的一丝欣喜。

  夏蝉凄切,菡萏放彻,院中永远是花红柳绿的美满,美满如明珠明亮动人的眼,看到她的一霎,宋知濯感觉自己再次被她由渺茫苦海中打捞起。

  红销帐底,倚翠偎红,宋知濯枕靠于明珠腿上,明珠一只柔软的手拂过他的鬓角,在他额角轻揉,“你今儿好像不大高兴,是在朝中出了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画堂银烛照佳人,他抬了眼,凝视她的杏眼红娇、桃腮粉浅,戳动她裙下的香肌,晃了晃头,“没什么,好得很。……今儿听父亲说起,老二老三都高中了,老二还是状元郎,你也不必叫人去看榜了,你那些礼备得亦十分及时,回头叫人给他们院里送去吧。”

  观他恹恹的笑脸,明珠心内泛起一丝心疼,埋下脑袋在他额上一吻,轻轻的,像一个母亲给孩子的吻,“你是因为老爷因这个事儿高兴而不高兴的吧?其实……,我倒是觉得蛮好,老爷他、他再无情无义,也是个人嘛,是人,就、就,嗨,怎么说呢?反正我觉得,人世间不论什么,都有个缘法,也许你与他前世修的父子缘分就不够深,譬如我与我父母,也是所修前缘不够深,才会中途离散,没个了结。”

  万里红尘,几千业障,不知由何理起。宋知濯翻一个身,将脸埋在她平坦软和的小腹间,翁着声气,“我先前封得振国大将军,执掌殿前司,手握天下兵马,多威风啊,也没见他说过什么。小尼姑,你说,他是不是从没为我骄傲过?”

  尾音带着一丝落魄的哭腔,牵裹着明珠的心。她知道,多数时候他是挺拔威武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偶尔,他只是一个被人丢弃在风霜雨雪中的孩子,独自熬过了漫长的严刀霜剑。

  她想补偿他,于是耗尽一生的温柔与他缠绵厮守。

  指端收理着他后脑蹭撒的几丝碎发,润润潺潺的嗓音安抚着他,“我不知道老爷是怎样的,但我是为你骄傲的,你母亲也是,她要是见着你如今这样神气,一定很高兴。”

  沉默良久,直到明珠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哑涩的嗓音再度响起,“小尼姑,你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们生个孩子,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一定疼他宠他,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啊?”明珠指上随之停顿一瞬,渐渐愁攒眉心,“我没想过这事儿,这还能说生就生呀?还不是顺其自然的事儿。不过说起来,咱们成亲这几年,我怎么从没有过孩子呢?二奶奶先前还怀上一个呢。”

  灯织白结的帐中,宋知濯同样攒眉而起,“明儿找个太医来瞧瞧,或是身子有些虚,调养调养大概就好了。”

  “我还虚啊?”明珠瞠圆的眼转一转,将信将疑地嘟起嘴咕哝,“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甚少伤风着凉的,这还虚的话,别的女人简直不要活了。”

  对上他的可恶的笑颜,一个漫不经心的疑虑随夜流逝。直到第二天,宋知濯下朝时果然带回来一个老太医,号称妇科圣手,一直是为宫中嫔妃佳丽们号诊,所经他之手调停好的万种妇疾数不胜数。故而当他一脸凝重地揭下覆在明珠腕上的绢子重新探脉时,宋知濯不可避免地将心提起。

  满室的丫鬟连带着宋知濯俱是凝神屏息,候在光灼灼荫阳交辉撒得满地的碎斑内。

  直到桂影小窗移,老太医拔座而起,朝宋知濯深行一礼,“大人,下官敢问,姨娘先前可有受过什么伤?”

  洌水琤琮,如冰落入令宋知濯心痛难抑的一段往事中,他挥退众丫鬟,正欲领着太医打帘而出,却被明珠眼急地撩开帐叫住,“就在这里说,我也要听!”

  二人无奈,退回几步,宋知濯引老太医案上对坐,瞥过明珠一眼,冲须白几何的老者含笑,“太医诊出个什么,只管明说吧。”

  “嗳,”太医沉重一叹,回望明珠一瞬,又调转回头,捋着一把须,踞蹐畏缩地垂下眼,“依下官拙见,姨娘像是、像是曾受过很重的伤,以致宫房有损,恐怕、恐怕很难会有孩子了。”

  香馥馥绮罗幔动,叶离离桂叶婆娑,伴着这些淅索零星的微响,宋知濯的心层层坠落。他几乎有一瞬的窒息,不是为他们之间不能有孩子,而是想起她所经受的无可言说的伤痛。“曾经受过伤、以致宫房有损”,简单几字,就概括了她曾几经死亡的一段日子。

  后来太医临行前还说了什么,他们都没听清。他只忙着去拥抱她,用他宽阔的胸膛去为她挡避伤痛。

  出乎意料的,明珠没有伤痛,她由他怀内探起两只迷茫的眼,眼底兜着白转柔肠,“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生个孩子,你不会怨我吧?”她靠过去,贴着听他狂乱的心跳,自己的则是始终平静没有起伏,“我、我其实挺怕生孩子的,你要是十分喜欢,你去跟她们生好了,不用顾忌我,我不会埋怨你的。”

  他倏而抖着风笑了,手掌轻拂着她温柔的背,“你要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十分喜欢,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经验能做好一个父亲。”

  意外又在情理之中,几如春去秋来,明珠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伤痛,只是十分抱歉。“一个孩子”,这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唯一不能给他的东西。

  她抱紧了他,如他安抚自己一样安抚他,“谁说的?你要是当了爹,一定是个最好的爹爹。你能教孩子念书学武,还能替他谋划筹算,你一定会很爱他。”她的指端抠紧他背上的皮肉,淅沥沥地泪珠滚下,沾湿他的衣襟,“对不起,我、我也没办法,这也不能怪我、我真的没办法……。”

  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随角韵悠噎、渐弥渐散,宋知濯泪湿的长襟上,沾染了她的半世飘蓬。

  外头困人天气,啼杀流莺,他却搂紧了她,不顾浮汗霪霪,“这怎么能怨你呢?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对我从来没有任何对不起。明珠,我不在意,真的,况且,人家都说妇人生孩子是到鬼门关走一遭,就算你能生,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万一你走到鬼门关不肯回来了怎么办?索性咱就不去了,只要你还是好好儿的就成。”

  雨了云埋,梅香半死,床畔的风又拂开了明珠的笑脸。他们相视,望尽彼此,在这风月愁闷乡,烟波是非海中紧紧相依。明珠能感觉到他的爱,从不怀疑,但仍旧从他的嗓音、他的眼底辨出伶仃一丝的失落,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起。

  ————————

  1宋 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十三

  102. 赴约  没那么简单

  暮钟凄、迓鼓切, 隔纱穿花影重叠,一影一梦歇。

  今年的夏比往年炙热难耐些,高柳乱蝉, 撕心裂肺地鸣过正午, 猛然一骤暴雨洒庭轩, 惊得飞红艳雨,落得满地香魂。

  萋萋草长, 宋知远踏水而归,帽翅上坠下几滴凉雨,红绸朝服的衣摆上溅湿半阙。瞧见他, 一路扫洗的婆子丫鬟纷纷福身行礼, 避走东西, 手上的笤帚忙为他清理出道上的残花败叶。他的头低垂着,眼在那些缤纷的裙边掠过,像舞伎踏板笙歌,为其庆祝拜官入职。

  暗自得意一瞬,像被剪掉的灯花, 萎靡一阵, 又腾起意气风发的火舌。这是不够的,他还未挤身于文武百官之列, 还远没有资格同他那位在朝堂执手风云的兄长比肩, 更没有资格站在他面前, 同他抢夺那颗渺茫暗夜中的“夜明珠”。

  如此沉重地想着, 迈入屋内, 即见满室空空,雨消炎暑,亦消得屋里旷而寂。他正要朝门外喊丫鬟进来为其更衣, 却一阵凉风过境,拂动帷幔,恍见右面小厅榻上有一羞花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