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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1 / 2)





  那张大娘只信不过,抄臂连推他二人出去,“你才不要跟我讲客气,你既然租了我家的屋子,家中又没有个长辈,只当我是长辈才好!”

  一面说,一面背地里与他儿子睇上一眼。那张长生接过此言,有些闷憨地摸不着头脑,混沌的脑子里只有明珠大大一双杏眼与身上缕缕暗梅香,只恨不得再靠近她一寸、再贴近她一分!

  到得那边,只见院中青莲正打了一桶水拧着麻布将那些搜罗回来漆色斑驳的家具一一擦洗,听见动静直腰而起,警惕地拉过明珠暗询,“这人是谁?”

  “是房东大娘的儿子,大娘叫他过来帮帮忙。”明珠抬眸对张长生笑笑,指给他一根摇摇欲坠的藤条圆凳,“你坐一会儿,我们去给你煎盏茶来。”言罢,扯了青莲的袖口入得西面无墙的厨房内,“姐姐,我瞧见这人不大舒服,说他像个呆子,一双眼睛又贼溜溜地乱转,说他机灵吧,又像是有点憨兮兮的不会讲话,你可千万留心一些。”

  同样,青莲也猫着声儿,由一个粗陶小罐里抓了一把茶渣撒入湖中,“我瞧你才要留心些,我瞧他那双眼只在你身上转个不停,别是要打什么歪主意。你可记好了,若我不在家,你将院门楔死了,别放人进来!”

  二人嘀嘀咕咕一阵,那张长生闲在院内,将四面扫一圈儿,眼又落在明珠身上望一瞬,便拔座起身,搬起一张方案朝二人询问:“这案要放在哪间屋子?”

  恰逢茶一煎得,明珠忙捧一个土窑盏出来,“张二哥不必忙,我们来搬就是,多谢您把这些碗碟替我们拿回来,不敢再劳动了,您且回去歇着吧。”

  张长生置若罔闻,将案桌搬进正屋厅中,又另搬了一个小案到东厢,各色东西般完,捧茶喝呷一口,只见明珠递来一张软帕,讪笑两声儿,“多谢张二哥了,快擦擦汗吧。”

  他登时羞红了一张脸,接过帕子便旋身出去,片刻那抹佝肩耷背的精瘦身躯便消失在门扉之间。钻进那边院儿里,张大娘立时便迎出来,瞧见他手上的帕子,绽出个灿若菊花的笑脸,“可是明珠那丫头给你的?”

  望他红一张脸点头,张大娘捉裙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一手招他过来,一手搬来个大圆簸箕在膝上,将里头黄豆内掺的沙与壳挑挑拣拣,“你也是二十的人了,我与你爹想着给你说个媳妇,可那些人家的闺女不是五大三粗的就是狮子大开口,哼,说起来就有气!他们倒好意思张口就是四五十两的银子,也不想想嫁给你,保不齐将来就是官太太,真是不会算计!罢了,咱们不要这些小门小户的嘴脸!”

  言语浅浅,竟不知将自家往哪里搁,只把一副愚昧无知的笑脸对向她儿子,“我瞧着,明珠这丫头倒是不错,长得自然不必说,水灵灵的模样,人又机灵,力气活儿又能干得,家务事也做得,又懂礼。……就是家里艰难些,可我瞧,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她家里无父无母,就有个姐姐,也是个不懂日子的小丫头,量她也不敢狮子大张口,不过给她们十几二十银子,总比那些破落户家的闺女儿好些!”

  将簸箕端起,“刷刷”几声,抖抖满院游尘。张长生横手扇几下,将帕子插入斜襟内贴胸放着,面红耳赤地噞喁咕哝,“全凭娘做主,我听着便是。”

  “那你可要勤快些,”张大娘斜目剔他一眼,可当是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别还是那副书呆气的样儿,连个话儿也不会说!总要多在她们姐妹面前行个好儿,她们既无父母做主,自然还是她们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主,你自然就要先讨她们的好了!”

  “我晓得了。”

  那张长生拔座回屋,顿一瞬,又回身楔了门栓,旋倒在床上,眼前即浮现起明珠一张香靥馥舌的鹅蛋脸,盈盈小笑中颠动两条乌黑的长辫,接着是她胸前半片鸡蛋清一样嫩白的皮肉,掩在小小起伏的衣襟内,如秀丽青山,绵延不断。

  及此,他将帕子由怀内掏出来,拈两个角覆住自己的脸,一手延下,掠过衣摆,插进灰白粗棉纨绔中。帕子在他的脸上,被粗重的鼻息微微掀动……

  日暮将倾,幽幽暗暗罩着院内光秃秃的老桃树,枝杈扑在东厢的筚窗上,里头,是明珠伏案的孱弱双肩,一片嫩草色的绉纱下,被绳索勒得两条粗重的红痕。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或许这点疼跟心内的疼相较,实在算不得什么。离了宋府这些日,她与青莲一直忙着四处奔走、走街串巷,只为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今终于找见,身体得到瓦檐所庇,而心仍旧在浪海中流离失所。她会细致地看每一间屋子,它们或残破或斑驳,不像“那间卧房”,大得足够装下这里整个院落,有香炉生烟,有宝锦鸳帐,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宋知濯。

  她想起他的身形、他温柔的臂膀与四海一样宽广的胸膛、他偶尔耍无赖的笑脸、然后耳边响起他或高或低、或缠绵蜜意或漫不经心的一声“小尼姑”,如闪电雷鸣,将她的心劈得粉碎。

  眼下,她被囚在这四面筚墙之间,在灯影摇曳的夜、在暂得安稳之后,她意识见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她仍旧想他,刻骨铭心地怀念他,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80. 歹意  市井歹人

  朔风一夜, 露重雾浓,昙花欢度一晌,又在永恒的沉默中销声匿迹。

  各种细小的不如意之苦, 终于在楚含丹心里汇集成一片汪洋, 里头绽放出瑰丽不败的“海石花”。她已经点算不清究竟是恨谁多一些, 暂且只好清算眼前之人。

  “夜合。”她睨着一眼正在各处掸灰的夜合,三指扶起一个茶盏细抿一口, 语中听不出个喜怒。

  床下踏板上,夜合正够得高高地扫帐顶上的灰,闻言以为她是要茶, 便踅到榻前来准备添茶。屋内一个小炉燃着半暗的炭火, 上头隐约传下来丝丝筝弦, 可撑得上秋日雅闲。

  可楚含丹似乎不大高兴,拂过素色汝窑盏,剔夜合一眼,“我且问你,上回知濯来, 说是晓得上回金源寺的事儿。我思来想去, 总觉得奇怪,怎的他能那么快寻到金源寺去, 总不是那小尼姑又找他报信儿去的吧?”

  缄默一瞬后, 铜壶“啪”一声儿墩到案上, 随之扭过来夜合没好气的脸, “是我说的, 小姐明着问好了!大奶奶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何苦要去说这些呢?还不是为了你打算,就算大奶奶死了, 你又捞得着什么好?就是眼下,大奶奶可不就如你的愿离了这府里,大少爷可有来接你去呀?”

  问得楚含丹垂首无言,一双眼紧盯着盏内半积的水,细微的波光中,她仿佛又见到那日宋知濯一片冷漠的背影,将她一片心剪裁得荏弱单薄,受尽北风呼啸,她如何不恨!

  然她检点一圈,家中倾颓,无兄无弟,父母尚在,却难合她心意。只余这么个眼前人相依,亦不好过多责难,只抑下自个儿千万个不服,打发她去,“罢了,我也懒得再同你争,横竖你也不听我的,去厨房将我的燕窝端来吧。”

  见她不欲责备,夜合松一口气,捉裙而去。大约一刻得返,两手空空,把个脸挂得好生难看,“厨房说,燕窝这些精贵玩意儿都是分毫有数的,从前是姑爷拿了银子贴补进去,现今姑爷没再贴补了,只按定例发放。一月五两的燕窝,咱们这边儿的早就吃完了。”

  此言更气得楚含丹髹红了眼,陡横袖一扫,便将榻案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岂不是饭也不叫人吃了!……你拿了银子去,要多少只管贴补给他们就是!”

  “……咱们哪里有钱啊?”夜合苦着一张脸,往一根圆凳上坐下,搭下肩来,“头先你往家去,哪回不是将用不着的月例银子、值钱的首饰头面一并都送了去?那些梯己早就送得一干二净了。送完了,只把姑爷箱子里的银票接着去贴补,如今与姑爷闹得如此,倒不好去翻他的屋子箱柜了,我劝你去说些软化儿,你又不听……。”

  一番喁囔,道出眼下落魄光景,可楚含丹哪里是那能低头的人呢?只将袖垂下,半天不言语。

  欻然一阵过堂风,卷来胭脂浓香,又有一声讥诮,“这里倒是透风,咱们平日里都是在这里做绣活儿的,如今我虽住到了上头,可还是觉得这里的廊沿儿坐着舒坦些。”

  又有一女声接话儿,声音带着奉承的笑,“慧芳姐说得是,还是你,即便做了姨奶奶,也是半分架子没有,仍旧与我们嬉闹在一处,这就是你的好处呢。”

  二人不仅旁若无人,更像是故意在屋外说这一筐的话儿。夜合睐目而视,只见楚含丹面若残灰、身似筛沙,气得不成样子。她便夺门而出,恶狠狠地将二人瞪住,唇上一讥,“我说哪里来的狐骚味儿呢,原来是打这里来的。我劝二位挪挪地方,我在屋里都险些被熏得头晕,且到别处去散味儿去吧!”

  那二人更不得输,先是慧芳挑高一眼,望着对坐的照影笑一笑,“你瞧,有的人还拿自个儿当主子奶奶呢,咱们宋府里还没出过这么落魄的主子奶奶,连盏燕窝都吃不起。”

  那照影也附和一笑,手中牵引着一条长长的针线,针尖在斜入檐下的日头里闪一星寒光,“这还真是困窘至极了,就是头先那边儿院里的大奶奶,那样儿的出生,也是要什么有什么。再说你,虽然是姨娘,也是日日拿那燕窝当水一样的吃,半点儿也不比正经奶奶差。”

  两人你对一言,我过一句地将楚含丹好一顿奚落,声息似一缕浓密的烟,踅入屋内,至她的耳眼口鼻,如饮鸩毒,烧得她五脏六腑沸腾难止!

  然她只是扬声儿唤回夜合,“夜合,进来吧,外头又不是咱们的屋子,谁要坐就让她坐好了,不至于闹得沸反盈天的。”

  寸金寸光中,夜合退进来,瞧她面色沉寂,只是眼中的秋水早被抽得精干,只剩干旱脏污的潭底。

  “小姐不生气?”夜合坐过去,仰首瞥一眼窗外,那二人大概自觉无趣,已经散得无踪无影,“你不生气麽才好,倒不要被她们笑话儿了去!”

  “不过是些小丫鬟,哪里值得我生气?”

  日晖滤过楚含丹一对似若呆滞的眼,只望进一片飞尘中,倏然有什么在她眼内闪一闪,旋即又是一片暗潭。

  暗如深海的夜将至前,总有一片金光乍暖的回光返照。这片黄昏中,明珠正盘在院中,“嘟、嘟”敲着木鱼。一天光景就此在她鱼锤的一起一落中、她翕动碎念经文的双唇间鱼一样地滑过,一遍盖过一遍、一天敲过一天。

  每一天似水流逝,原以为可以将河底的碎石冲刷的晶莹剔透,可它们反长满青苔,丝丝缕缕随水浮荡,荡尽她的想念。伴随想念的,常常是一股钻心的疼,她无处排解,只好再往经文中寻得真理。然而,比真理更先到来的,是贫穷。

  桃枝沐晚,小院儿凝滞一片静谧的时光,青莲的惊呼却蓦然将这份静谧打破,“我的老天,这钱可真经不住花!”只见她抱一个黑陶罐在面前轻晃几下,响起一片叠丸垒珠之声,“快别念经了,来瞧瞧咱们还剩几个钱。”

  院内石桌上,明珠掩尽哀色,侧耳一听,“这不是还蛮多的?”

  “多什么啊?”青莲直将眼皮撩上青天,其状之苦,呜呼哀哉,“这铜钱声儿听着响,可哪有银子闷沉沉的声音动听?咱们这一段,又是这房子、又是那些日常用的东西、又是吃饭买菜,这一折腾,银子都耗没了,眼下就剩着几贯钱,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坐吃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