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武德北方『落星原』。
平原被河流间隔开来,只有一座石桥连接两岸。我骑马立于桥前的阵地中,看着对岸那巨大的玄军军旗,直率地吐露出感想。
闪耀着金色光泽的玄军军旗,缓缓地靠近我方。
敌军数量——约在三千左右吗。
『玄军来袭,似已翻越『千崖谷』!!』
想着若有万一,向平原派出的斥候在一天前如此来报。
得益于事先有所防备,于菟统领的宇家军千余人在补充兵力后完成了整备,已于此处布阵完毕了。
在背后的东丘处也埋伏了士兵,他们会在敌军渡河之际充当伏兵。
就像博文说的那样,哪怕是旱季,河流流速也很快。
敌军为了翻越断崖轻装简行而来,在石桥附近以外的地方渡河,对敌军来说是不可能的吧。
我看向士兵,他们正在专心检查兵甲。骑着爱马行至古旧而又狭窄的石桥旁。
这座石桥是宇家祖先制霸西域的决战之地,据说其仅用了十骑就拦住了超过千人的敌军。
——因此,流传至今的桥名是『十骑桥』。
我伸手摸向背后的弓,眯起眼睛看向敌军。
翻过了断崖绝壁连绵不断的『千崖谷』至此,却还有半数以上是骑兵。
敌人是找到了【皇英】行军路线以外的道路吗。虽是敌人,但也确实了不起。
黑棕发的少女骑马驶至我身侧,无语地盯着我。
她手中拿着铲尖研磨得十分锋利的圆匙。于菟似乎已经用习惯了。
「……只影大人,再稍微有些紧张感吧。」
「不要生气啊,于菟。都被敌人抓到了这种空子,那不就只能夸奖他们了吗?虽然不知道敌将是谁,但他肯定会在史书上留下名字!」
敌军的士气如何,只要看军旗就能明白了。
哪怕经历了艰难至极的翻山越岭,旗帜也没有纷乱。敌将是相当强的猛将。
敌军中吹响起了角笛声。
骑兵、弓兵、步兵于对岸成列。敌人或许是看见了桥上的我们,因而嘈杂了起来。
面对敌军也与平素无异的于菟,闹别扭似的微微鼓起了脸颊。
「……我也稍微能够理解白玲大人和瑠璃大人的辛苦了。照看只影大人这件事,下次我要回绝。」
士兵们清楚地看见了将领坦然自若的样子。
即便内心感到害怕,也要表现得若无其事。
身侧的少女确实有着将才,果然是虎女啊。
对于菟的赞赏更上一层,我将箭矢搭在弓上,拉满弓。
「太过分了!于菟。和白玲瑠璃不一样,我可是个敏感的人。刚才只是想让你在面对大军时冷静下来罢了。咻!」
『~~~~!?』『!!!!!』
射出的箭矢命中了那杆格外巨大的玄军军旗。
军旗折断,敌我双方都一片嘈杂。
「喏,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上战场前平静不下来对吧??」
我向在离我们稍远地方骑着马的男人搭话。
他身材高大,满脸胡须,背着一柄战斧。
——是以前被我们捉拿的盗匪子豪。
我用『能派上用场的人就要用上,他虽然是盗匪,但没有杀害过一名百姓』说服了宇香风,以给他手下人减刑为条件,使他加入了麾下。
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盗匪也面部抽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你、是认真的……?用这点兵力来阻拦玄军精锐!?不、不可能……这、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办到!」
「什么啊,你比我想的还要愚笨啊。」
「你、你这个混蛋!呿!?」
就在子豪摸向战斧的瞬间,宇家军的老兵们一齐架起了火枪和弩。于菟似乎做过指示。
我让爱马略微走了几步,看向敌军。
「此处要是被攻陷,那么到『武德』就是一马平川!能守城的只有老翁老媪,以及能战斗的伤兵,再就是女人小孩。
这样的城市要是陷落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你明白的吧?要是【白鬼】亲自领兵,军纪或许还有保证,但只有蠢货才会期待玄国其他将领的军纪。
武德毫无疑问会被蹂躏,再之后,西域全境都会受到相同的待遇。」
『…………』
不光是盗匪,于菟和士兵们也沉默了。
除我以外,在场的人或是武德出身,或是在西域长久生活过的人。
——故乡会被敌骑践踏。
他们会如何看待这种事呢。
我瞥了一眼敌骑。他们虽说背着弓行军至此不久,但却已经摆出了冲锋的架势。
敌阵内的一名魁梧男子被他的部下制止了。是有名的将领吗。
我向子豪轻摆左手。
「也就是说,在前线的『鹰阁』派兵来救援为止的这段时间,能保护『武德』百姓的就只有我们了。怎样,很单纯的事吧?」
「…………呿!」
满脸胡须的匪贼啧舌后,返回了他的部下身边。他似乎不打算逃跑。
我调转马首,行至士兵面前。于菟跟在我身后数步远。
我环视周遭,开始说话。
「我不太了解【虎牙】宇常虎将军,『兰阳』会战前也仅与他见过一面而已。印象之中,宇将军是个磊落豪放的武将。」
『…………』
士兵们默不作声。据我所知,宇将军非常受部下仰慕。
我摸向腰间【白星】。
「然而,我相信——若是那位大人身处我们如今的立场,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劣势?我才不管!』边如此说,边哈哈大笑。」
『诺!』
士兵们的瞳孔里燃烧着战意的火焰。
我一口气拔出【黑星】。
「自『兰阳』、『亡狼峡』、以及『敬阳』生还的宇家军战友们啊!」
后方的铜锣声喧嚣。明明刚到不久,敌军却已经想要开战了。
敌将他——明白时间的重要。
我调转马匹驶向石桥,背对我方士兵。
「此番的敌军也是强敌。但是!我等身后已无友军,除我等外,无人可以保护百姓!」
兵力差约是三倍。
敌军虽然因为强行军而疲惫……但如果不迅速突往武德,他们会成为孤军。敌军必然会拼死进攻。
我横挥【黑星】,大喊。
「眼下——乃是拼搏之际!望诸将士奋勇作战!!」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我军将士敲打着兵甲,战意高涨。
桥对岸列队的敌骑胆寒,马匹发出嘶鸣。
我抚摸着爱马的黑色脑袋,回头向宇家大小姐厉声下令。
「于菟!我会尽力阻止『十骑桥』的敌人。没什么——这个桥宽,一口气能攻过来的敌人最多也不过数骑而已。
你在后方专心指挥,防备我拦漏的、还有想要渡河的敌兵。」
我仿佛看见她的黑棕发愤怒地飘了起来。
少女靠马过来,向我怒吼。
「恕难从命!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瑠璃大人和白玲大人——」
「没问题的,这个给你用。」
「!」
连同箭筒一起,我把明铃专门给我打造的爱弓塞给了她。
此弓寻常人拉不开,但如果是于菟的话应该能拉开吧。
「我不会死。是的,我和那家伙约好了。」
「……只影大人……」
于菟握住我的爱弓,神色复杂。
角笛和铜锣声变得有节奏起来,敌阵的混乱也平息了。
敌阵中央的是一名骑着巨马、没有佩戴头盔的年轻男子。在他身侧,一名老将随侍。
金丝描边的盔甲以及腰间精美的双剑,诉说着其人非比寻常。
——是名强敌。真羡慕玄国,不断有人才涌现。
我严令于菟。
「总之,不要让敌人渡河!五天……不,只要守住四天,援军就会从『鹰阁』返回『武德』!!这样一来,就是我们胜了!!!」
「——是!祝您旗开得胜。」
回到角色后,宇家大小姐返回了队列之中。
毕竟是自死战之地生还、受到过父亲与瑠璃熏陶的少女,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呼唤那人的『姓名』。贼匪正在石桥附近的阵中,对手下人下达指示。
我之前委托明铃去做调查,她只用了些许时间就为我调查清楚了。
「【荣】国老将『鬼礼严』的左膀右臂・岩烈雷之子——子豪!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我对此也没有兴趣!!
但是,保护无辜的百姓乃是身为军人的骨气,如果你还怀有此等骨气的话……就尽情大闹一场吧!至少,比被处刑要好些吧?」
「……哼!用不着你说!」
如今荣国残存的少数勇将之子,他也战意高涨了。
这个男人不是蠢货,应该不会在战场上做出背叛我们的行为。
「驾!」
我驱使爱马『绝影』一口气奔至石桥中央。
『?』「…………」
就在已经做好冲锋准备的敌骑困惑之际,只有骑着巨马的敌将一人瞪视我。
好了,到了赚取功名的时候了。
我深吸一口气——
「听好了!突破了『千崖谷』的【玄】国武士们!!」
我大声喊叫,似要让声音传至敌我双方阵内。
敌军队列的枪林发生了剧烈的动摇,兵甲发出哗啦呼啦的声响。
我露出微笑,缓缓抽出腰间【白星】。
我漫不经心地架起【双星的天剑】,
「我名只影!乃是【荣】国守护神——【张护国】之子!!」
堂堂正正地报上姓名。
「——……!」
与敌将目光交错,他显露出了愤忾之色。很好,上钩了吗。
只要能发展成在石桥上单挑的局面,那对争取时间来说就再合适不过了。要是能斩杀敌将就更好了。
此处战场上,时间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念及至此,我抛开了叮嘱。只要不暴露给白玲和瑠璃就行了。
我故意露出嗤笑,以敌将一人为对象。
「恃胜而骄,我的首级可不是这样的人可以拿下的。若是有人还存有身为『狼』的骄傲——觉得可以取我首级,那么便来试试!!!!!」
※
古旧的石桥中央,黑衣的年轻敌将——张只影极快地挥舞着漆黑与纯白之剑。
部下想要从左右包夹他。
剑光与血沫飞舞,他们的身体便剧烈摇晃,斜坠马下。
甚至连悲鸣都没发出就已丧命。
「「!?」」
战友之死令余下二骑产生了动摇。
驱策黑马的张只影逼近——转瞬之间,连胸甲带人被劈作两段。
正可谓是人马合一!
先父教导我的话语在脑海中浮现。
『讹里朵啊,我等力量的源泉是马。这是连【荣】国都能战胜的力量!好好学,光大鞑靼家的名声吧』
虽然有所耳闻,但没想到【三将】亡故后的荣国,竟还有此等男人!
而且,那对双剑……像,太像了。
太像传说里的【双星的天剑】了。
「精锐的亲卫骑兵四人一起上也不行……」「怪、怪物!」
「在马上游刃有余地挥舞黑白双剑……」「【当世皇英】!他是【当世皇英】!」
我军士兵组成了战阵。恐惧在久经沙场的士兵间扩散开来,阻拦不住。
我拜托那个潜伏于西冬暗处的【尊上】,得到她下属的帮助,效仿【皇英】故事,突破了『千崖谷』。
到此为止,一切都还顺利。
——马上就可以攻陷『武德』,降服宇家。
坚固更胜传闻的鹰阁,等到那之后再来慢慢收拾便可。
三天前的我如此确信。
然而……打倒四骑后,张只影骑马返回了狭窄石桥的中央,就像在炫耀一般。
那个黑发赤瞳的年轻敌将,挥舞着令人生畏的双剑,连日作战也没有半分变化。
由于他的存在,我的计策如今正从根本上被打乱……这样下去的话!
负责看守我的老将伯里阁并马在我身侧。一瞬间,他向我投来了叱责的视线。
『将领要在士兵们面前泰然自处』
阿台陛下无数次地训示过我们,但我却抑止不住!
至少,要是能渡河的话……雷鸣般的巨响。
士兵们正使用绳索,在河流中拼命前游。
他们被名为『火枪』的武器击中了。
『~~~~!』
小石子和金属片令负伤者频出。
对岸阵地上的年轻女将用一柄奇妙的东西发出指示后,箭雨追击而来。
我军士兵不断死去,只留下悲鸣声随河流而去。
我的脑袋沸腾了。
「自北方战线以来,与我一同战斗至今的股肱之臣……可恶——!」
「少主!不可!!」『!讹里朵大人!』
在伯里阁的手抓住缰绳以前——我就驱驰起了爱马。
无视了后方大喊的部下们,我拔出双剑,化作一股飓风,向敌将砍下。
「张只影——!!!!!」
「不长记性啊,讹里朵!」
必杀的斩击被拨开,我不断向皱起眉头的年轻敌将挥出双剑,施展突刺。
我二人间火花四溅,眨眼间便交战了数十合。
——像这样对上,其实已经是第五次了。
哪怕是在激战不断的西北战线,我也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男人。
在内心里,我本自负于除我国最强勇士【黑狼】也先、以及次于他的【白狼】以外,不会输给别人。
然而……防住了黑剑与白剑的连续攻击,我与他擦身而过。
我调转马首,在头顶处翻转爱剑刃身。
「去死!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只要当场斩杀你——无论宇家军何等勇猛,士气也将崩溃!
继承【皇英】名号之人,世上!!有我一个就够了!!!!!」
我气势汹汹地大喊一声,再次加速。
施展出必杀的连续斩击,欲使其身首异处。
「!谁会死!」「唔!」
敌将甚至连这都防住了,他驱使黑马略微后退。
张只影用袖子擦了擦滴落的汗珠,揶揄我。
「讹里朵・鞑靼,你身为主将却在最前线和人单挑——【白鬼】要是知道了,是会生气还是会吃惊呢,弄不好会把你革职啊?」
「…………」
哪怕是一以当千的猛将,连日的战斗也该让他全无余力才对。
然而,他在士兵面前还能笑出来。
这个男人很危险,危险至极。
若是放他成长……甚至有可能会危及到堂兄的性命。
我趁眼下,于此处斩杀他!
爱剑的剑身已有崩口。我再次架起已接近极限的双剑。
「只要能打倒你,便无所谓!」
来西域,是个正确的选择。
会成为堂兄阻碍的人,由我【当世皇英】讹里朵・鞑靼来悉数铲除!!
「少主,不可!」
突然,伯里阁插入了我和张只影之间。后方的亲卫骑兵们也向他射出已经匮乏的箭矢。
「嘿咻」
年轻的敌将边斩落箭矢,边使黑马缓缓后退。
不行。这种程度杀不死他!
「伯里阁!不要妨碍我和他单——」「射!!!!!」
就在我对老将发出怒吼前,对岸的女将和数名一看便能看出是老手的骑兵飞出战阵,向我射出箭矢。
我立即用爱剑击落箭矢,但一柄短剑仍掠过了我的脸颊——血腥味。
投掷短剑之人,是个满面胡须的男人。
他手持战斧,咧起嘴来。
「保护少主!后退」『是!』
伯里阁向手持木盾的亲卫骑兵们厉声下令。角笛被吹响了。
今天竟然也没有分出胜负!
年轻的敌将被黑棕发的女将和技艺高超的骑兵护住,我怒视他。
「张只影!胜负先记下!!明天……明天定会结果你!!!」
连续三天说出了同样的宣告。然后,我调转了爱马的马身。
※
「少主,请您务必……务必不要再与他们单挑了。」
「无法退让……」
「讹里朵大人!」「我说无法退让!伯里阁」
从还在襁褓之时起我就追随的主人,他那平静却又坚决的声音在帐内响起。
——据带我军走过『千崖谷』的男人所言,进攻名为『十骑桥』的石桥已经过了三天。
却依旧未能突破。
直接攻陷防备薄弱的敌军大本营武德。这样下去的话,这个计策自身极有可能失败。
除我以外,帐内没有旁人。讹里朵大人在帐内来回走动。
「正因为我与他交锋、交谈过才明白,我才明白!堂兄最近变得奇怪的原因!没错,一定是执着于他。
为寻找也不知道存在与否的【传国玉玺】来攻打西域——这种东西!那位陛下以前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只有从幼时起就仰慕着陛下的我才明白!!」
「……我理解您的想法,然而——」
年轻的主人站住了。少主在东北战线①积累下了赫赫战功,如今其名声怕是可与【黑狼】【白狼】比肩。
「我也知道浪费了太多时间,伯里阁老爷子。我们是孤军,如果不在『鹰阁』的敌军返回以前决出胜负的话——我们会全军覆没。」
「…………」
据【皇英】故事,那位大将军下山至『落星原』后,率领选拔出来的区区数百部卒,用了一天,便攻陷了当时也是【丁】国首都的武德。
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讹里朵大人自言自语着,就像说给自己听一样。
「明天,明天了结一切!皇帝陛下或许给哈硕下了『拿下张只影』的命令……」
——不寒而栗。
浓厚的杀气令皮肤寒毛立起。对张泰岚的儿子,少主竟如此……
「由我来杀死他,一切——都是为了伟大的【天狼】。」
最后,犹如祈祷般低语过后,少主走出了帐篷。
……该如何是好。
「父亲。」
片刻后,担任亲卫骑兵队长一职的幺子脱脱②进入帐内。他面色阴沉。
「……伤亡如何?」
「渡河部队战死者众多。据幸存者所说,他们渡河的地点被敌军两翼包围了,部队也被一名使战斧的健将击溃了。
备用的枪、剑、箭矢也所剩不多,负伤者的人数也在增加,药品与止血的纱布也快见底了,粮草和水多少还有些就是了。」
「马匹的草料也没了是吗。」
「……是!」
如讹里朵大人所说,我们是孤军,无法指望后方补给。
正因如此,我军才必须发起电光火石般地奇袭才对……
我把目光投向地图。
「士兵的士气呢?」
「由于连日的激战,已有人对张只影感到畏惧了……再加上那对黑白双剑,有人说那个男人才是【当世皇英】。
似乎从以前开始,我军内部就已流传起了这种传言。」
「也是啊。就算是我,要是和你们一个岁数,恐怕也会相信吧。」
少主的技艺无需怀疑。
可是……那个【张护国】的遗孤也不可小瞧。
胜负在五五之间,不论谁赢也不奇怪,因此迟迟无法分出胜负。
张只影也明白这点,因此他才会最大限度地利用少主的性格不是吗?若是如此……
「脱脱,你趁夜色派遣可以信赖的人向北,去确认退路。还有,准备好【尊上】拿来的『试作品』。」
「父亲,这是……不,我明白了。我会立刻去准备的。」
虽还年轻,但已十分出色的幺子什么也没问,走出了帐篷。
烛台的昏暗灯光照射下,我微微一笑。
「任何事都要有所准备。胜了便好,若是万一没胜,那么,惟有少主的性命——」
我这把老骨头,舍弃性命的时候或许到了。
明日的决战临近,老迈的身体里流淌的『狼』之热血已然沸腾。
①此处应该是作者写错,前文一直是西北战线。
②トクタ,蒙古人名脱脱,清代改译为托克托。
※
——我做了个梦。
做了个非常寒冷、悲伤、美好的梦。
年幼的我站立着。
双手握着的短剑已从中间折断,染满了鲜血。
父亲和父母直到死前,都在用这柄短剑想要保护我。
倒在血海里的相识者和袭来的盗贼,谁都没有动弹。
周围的士兵们也将武器对准我,一动不动。
在士兵队列后方的是……啊,是礼严呀。略微年轻些的礼严。
『鬼』的脸上带有难以抹去的苦涩。
他数次摇头后,抬起手,正想对士兵们下令——两匹马奔了过来。
年轻时候的张泰岚、以及我不会弄错的银发碧眼。
——年幼的张白玲。
老爹驱马到礼严身边和他交谈着什么的时候,身披外套的少女那双碧眼只盯着我一个人。
然后,她竟只身来到了我的身旁。
礼严和士兵们吃了一惊,慌忙想要阻止……却被老爹挥手制止了。
哈哈,真是胆量惊人。
年幼的白玲下马后走近我,拿出布巾,擦拭我的脸颊。
用力到令人生痛的程度。
转眼间,布巾被染红。
风雪吹散了她的银发,年幼的少女却毫不在意,露出了比任何人都要美丽的微笑。
『已经没事了,我是你的同伴。我叫白玲!你呢?』
『……我叫——』
※
马匹的嘶鸣和士兵们走动的迹象,让我的意识苏醒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帐篷顶。
——此处是西域,武德北方的十骑桥。
这数天以来,我似乎一直在做同一个梦,只是几乎都没有印象……有些不舒服。
把床铺边的【黑星】与【白星】抓在手里,起身。
与讹里朵・鞑靼率领的玄军开始交战,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只要撑过今天,援军就有很大的可能抵达武德……
「喔?」
感到目眩,我拄着双剑单膝跪地,不断大口喘气。
或许是连日激战所带来的疲惫,我身体沉重,额头处也冒出黏汗。不妙呢。
「只影大人,您起来了吗?早饭的准备已经——只影大人!」
入口处的幕布稍微打开了一点,身穿军装的于菟向内探头,脸色一变。
她赶到我身边,却也手足无措。
看着平日里冷静的黑棕发少女露出了不多见的样子,我扑哧笑了,随后坐到床铺上。
「只是突然站起来有些头晕而已……不要慌乱,会被士兵们注意到的。」
「……是,非常抱歉。」
于菟消沉地低下头。
『传达谢意的时候,要明白地说出口!那样才会让我高兴』
年幼白玲的脸不知为何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说的也对。
我微微一笑。
「谢谢关心我,于菟你真是个好女人啊!」
「…………我去拿水来。」
然而和我预想的不一样,黑棕发少女却绷着脸走出了帐篷。
她这幅样子,是我导致的吗?
「唉……今生也搞不明白女人啊。」
我叹了口气,手里的【白星】闪烁了一下。
做好了一切准备后,我在阵内走着。
敌军的军旗在对岸招展,时不时还传来呐喊声。
——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意。
讹里朵不是个愚蠢的将领。
如果今天也不能突破石桥,己军就会陷入绝境。他明白这一点。
嘛,也就是敌人准备死战呢。
我向已经完全脸熟的宇家军士兵搭话,捉弄着岩子豪。就在这时——
「只影大人」
于菟牵来了『绝影』。
我用左手表示谢意,随后抚摸着爱马的脑袋。
「于菟。」
「众人,已准备完毕。『武德』运来的补给也在早上抵达了,水、箭矢、火药也已再次分发完毕。」
将圆匙和我的弓拿在手里,黑棕发的少女利索地向我报告。
今早流露出来的态度已然不见踪影。为了不让士兵们听见,我平静地告诉她。
「从士气来看,敌人几乎是死士了。如果不顾伤亡反复发起冲锋的话,我军恐怕会被兵力差给压倒吧。」
「…………」
于菟没有回答,仅仅是用手按住刘海。
如果是这名拥有优秀战术眼光的少女的话,即便不和她讲战况,她也能明白吧。
我调好腰间【白星】与【黑星】的位置,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白玲她们差不多也应该到『武德』了,毕竟她们为此仔细探查过地形了。如果你判断无法拦住渡河的敌军,那么就不要管我,退兵。」
「我做不到。」
「于菟?」
她这夹杂怒意的语气,是我第一次听见。我为此感到疑惑,看向她的脸。
『久经沙场的宇家军队长』将圆匙扎入地面,双手揪住我的前襟。
「我不要!『兰阳会战』以来,您救过我、救过我们多少次了!然而……然而我们却没有半点回报,您要我就这样抛下您不管吗?」
士兵们在不远处各自度过着自己的战前时光。理所当然的,他们也嘈杂了起来。
无论身处何种战场上,这名少女都能不失冷静地引领士兵,带领众多士兵生还。
——这样的宇家大小姐却在现在甩开了『面具』,真心发怒了。
少女任由泪水流下,用她那娇小的拳头敲打自己的轻铠。
「……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情恕我拒绝!!我名宇虎姬!乃是【虎牙】宇常虎之女!!押上宇家、亡父和母亲的名誉,断然拒绝此事!!!」
如此断然说完后,于菟转身背对我。
即使是不懂女人心的我也能明白。
不管我说什么——这名少女也都不会动摇的。
没办法,或许有失身为将领的体面,但我还是向周围的士兵们求助。
「……喂,你们。替我想办法劝劝大小姐。」
「是只影大人不对」「是少爷你的错啊」「竟敢让我们的大小姐哭……」
「我劝你晚上走路小心」「这个花花公子!」「谁去向张白玲小姐告密」「军师大人那里也要去!」
竟然没有人拥护我!?
就在我感到惊愕的时候,甚至连『绝影』都用脑袋轻轻地顶了我一下。连你也怪我吗。
赌上一丝希望,我再次呼唤少女的名字。
「……于菟」「不要」
这就是所谓的全然不为所动吗。角笛之声随风而来,没时间了。
我将目光投向肩扛战斧、一脸乐呵的岩子豪。
「那边的从良贼」「让女人哭泣的家伙可是会被马踹死的」
「…………」
我环视周遭,士兵们全都在窃笑。
因为于菟的答应,众人恐怕也知道了我们在说什么吧。
——……这帮蠢货!
我粗暴地挠了挠黑发,叹息一声。
「一个个的……都想死吗?」
周遭一带的士兵们不由发笑,最终所有士兵都笑了。这话有什么奇怪吗。
用手指擦干眼泪的于菟也把圆匙拿在手里,露出笑容。
我点了点头,跨上『绝影』,抽出双剑。
「于菟,指挥交给你了。援军一定会来的!喜欢作战的笨蛋们,可不要比我先死啊!!」
「交给我吧」『诺!张只影大人!!』
敌阵中传出角笛与铜锣声,敌军动了。
敌人似乎是打算尝试全军渡河,留在大营的只有老将与寥寥数骑而已。
火枪的轰鸣与双方的怒吼传遍战场。就在这时,早已拔出双剑的敌军主将讹里朵・鞑靼,骑着巨马向着石桥冲来。
交战的遗骸已趁着夜色收敛完毕,石桥之上空无一物。
——他双眼里蕴含的斗志非同小可。
似乎无论如何,都打算与我决出个胜负。
我用脚向爱马发出指示,使之奔跑起来,在几乎是石桥正中的地方与讹里朵对峙。
立刻,敌将释放出毫无掩饰的杀意,向我袭来。
「今天可不会让你逃了,张只影!」
「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我与他相互大喊。敌将的双剑瞄准了我的要害,毫不留情地攻来。
突刺、斩击、横扫,我逐一防住。
由于纯粹的体格差异,一击的分量是讹里朵占优。
我承受不住,正打算驱马与他拉开距离。
然而,敌将也非同小可。他不用缰绳,巧妙地操纵马匹,丝毫不放缓攻击。
「纠缠、不休!」「哼!就算是假的,你也被称作【当世皇英】,说什么呢!」
数十……不,百合以上的交锋后,双方终于相互远离。
身体沉重异常。
与讹里朵以外玄军的战斗所带来的疲惫,导致了我于此刻的劣势。
敌军站在河床上组成了阵列,承受着倾注而下的箭雨。
我在视野一角捕捉到了这幅景象,作出一副仍有余力的样子。
「不要给人起奇怪的绰号!我是张家的养子——只影。」
在缓慢前进的敌军前方,突然发生了爆炸。部分士兵的盾牌被炸飞,河流掀起了水柱。
这是由于数量稀少而保存至今的新武器——将火药塞入陶器里投掷的『震天雷』。
应该是于菟作出了使用的决定,也不知道能否防住敌军。
讹里朵握紧双剑剑柄,用力到嘎吱作响的地步。他抿紧嘴唇。
「……你的存在太危险,太过危险了!会给堂兄的天下留下祸根。」
「谢谢,您过誉了。」
我轻佻地回答,冷汗却顺着脸颊淌下。
……玄军中枢,是这么认识我这个小人物的?
敌将右手持剑,劈向石桥栏杆,将其斩断,发出怒吼。
「因此,在眼下!于此处!!由我讹里朵・鞑靼来斩杀你!一切都是为了堂兄的天下!!
不会让陛下……再被你搅乱心神了!不论几次我都要说!!陛下的【皇英】,除我以外无需他人!!!」
威圧感更上一层。
迷信阿台的『狼』顺风而来,不断斩向我。
敌将的斩击,说好听点叫变化莫测。但简单来说,就是使用蛮力不管不顾地快速攻击。
我好不容易防住攻势,但却也没能完全避开攻击。我的脸颊和手臂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小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无视痛楚,我用【黑星】将他的剑弹开,使【白星】强令其后退。
「找茬也差不多得了!我和阿台又没说过话!!」
「直觉告诉我,不能让你们二人见面!!」
——悲鸣般的金属之声。
我交叠起双剑,总算防住了敌将自头顶向下挥出的猛烈一击,但仍然被他一点点地往下压。
讹里朵双眼充血,愈发使力。
「这、这个蛮力!」
我察觉到了数道马匹奔跑的声音。
然后——不好的预感。前世与今生所培养出的预感,从未落空过。
我挤出浑身的力量,甚至没能逼退讹里朵的双剑——
「放————!!!!!」
从讹里朵背后现身的老将伯里阁发出一声号令。
骑兵们纷纷用手中拿着的小型弩向我发出连续射击。竟然是连射型的弩!?
我迅速挥舞双剑,斩落金属弩矢。太快了!
——左臂一阵剧痛。
「!?可恶!」
为了躲闪,我使身体向侧面倒下,结果还是没能幸免,狼狈坠马。
勉强摆出了防止受伤的姿势,堪堪避免被砍到,但左上臂仍被弩矢射中,失去了握力。
把弩矢拔出来也不行,要是大出血就完了。
我咬紧牙关,无视疼痛,架起双剑。
比起弓,弩更具威力,但无法速射——这是改良了缺点的新型弩吗。
因为单挑遭到了妨碍,前方的讹里朵向老将发火。
「伯里阁!!!!!」「少主!此处可是战场」
……大意了。
自一开始,就打算用主将当『诱饵』来杀死我吗。
那名老将,不愧是阿台派去追随鞑靼一族勇将的人。
左臂流淌的鲜血将军装染湿。
我军虽然也在奋战,但却被敌军那不计牺牲的强攻给压制住了。
讹里朵反复呼吸了数次,用目光令伯里阁等人退下。
他一挥双剑,甩去血污。
「左手上的伤,让你挥不了剑了吧。」
「…………」
鲜血淌到了左手握着的【白星】上。哎呀,又要被她骂了。
——后方的小丘方向传来了微弱的声音。不是于菟她们,怎么了?
就在此时,讹里朵驱马奔至。
「结束了,张只影!……对不住了」
「哈!以为、自己赢了吗,胜负还在后面!!」
【黑星】自不必说,我连【白星】也再次握紧。我不会死。
我和白玲约定过了——年幼时看到过的那片雪原、以及年幼少女那副哭泣的面孔鲜明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你不可以死!和我一起活下来吧?』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与她最初的相遇,不是在张府,而是在那片满是鲜血的雪原啊。
那家伙,对我——对把来袭的盗贼杀光的我,说了些什么啊。
难怪我违背不了她。
「呵呵呵。」
「……有什么可笑的?」
我突然笑了起来,讹里朵面色不豫地看着我。
——刚才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约定,讹里朵・鞑靼。不好意思,我不能被你杀死。」
「如此情形还不胆怯,这份胆量真是了不起!至少,我会给你个痛快——唔?」
敌军前列终于冲上对岸了。
一支箭矢从旁射出,前列中一人中箭倒下。
『!』
因为受惊而止步的敌兵数人指向东丘。
飘扬的巨大军旗。
——『张』。
刺耳的铜锣声响起,庭破率领的骑兵自丘上奔来。
『!?』
遭到了不可能被袭方向的奇袭,敌军前列慌忙想要改变阵型,却又被重整旗鼓的于菟等人击垮了侧翼。
我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了在丘上指挥的少女。
那名翡翠色眼睛的金发少女。
「竟是、张家军!?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太快了!」
讹里朵惊慌失措,本已处于优势的敌军势头也一口气地散掉了。
拼死作战的军队一旦没了势头,便十分脆弱。胜了!
刹那间,我看到了骑着白马笔直冲来的银发碧眼少女。我的笑意更深了。
我朝年轻的玄国勇将轻轻一笑。
「不好意思啊——比毅力,是我们赢了!」
「混、混账——!」
讹里朵露出愤怒的表情,驱使着巨马,似乎是打算至少要杀死我。
就在此时,一匹白马如疾风般地插入二人中间。
「白玲!」
「只影!」
我把【白星】投向马上的少女。
默契地从左右夹击讹里朵。
「「哈啊啊啊啊啊啊!!!!!」」「!不可能!?」
【天剑】同时挥下,恐怕是名匠打造的双剑被劈作两段!
双刃在空中飞舞,随后扎入石桥。
讹里朵睁大双眼,凝视为了保护我驱马向前的白玲。
「祸国殃民的银发碧眼女。这样啊,你就是张家的——啊!」
他似乎是完全大意了,箭矢深深地扎入讹里朵的左臂,就像是要为我报仇一样。
讹里朵坠马。
「只影大人!」
于菟手持我的爱弓,驱马而来。士兵们也在迅速集结。
——如果能在这里斩杀玄国皇族,会给战局带来极大的影响。
讹里朵露出犬牙,举起右手的断剑
「不可!」
闯了过来的老将伯里阁拦在我们面前,近百名敌骑组成了『墙壁』。
随手丢下弩,下马,拔出腰间佩剑。
老将没有回头,劝告讹里朵。
「少主,退兵吧。这场战斗已经败了,用我的马匹走吧。」
「伯里阁!你在说什么!!如果不打败张只影和张家女……如果不打败挥舞【天剑】者,祸患会危及堂兄的!!
啊,放开我,放手!!!」
不承认己方败北的勇将,被部下们强行拉上了马匹。他不断挣扎。
于是,老将不顾自己身处敌人面前,背对我们。
他那高洁的姿态,令我们无法出手。
即便年迈,也没有搞错应当保护之人的『狼』大喝一声。
「蠢货!!!!!现在该退了!讹里朵・鞑靼!!……少主,承认因自己的不成熟而招致的失败,成为真正的『狼』吧。」
「——!」
讹里朵的身体剧烈颤抖,他狠狠瞪着我和白玲,像是要用目光射杀我们一般——然后翻身上马,丢下了双剑。
「我知道了!退兵!!伯里阁……之后,一定要赶来汇合!!!」
他如此大喊,驱使着马匹,开始撤退。
「!快、快去追!!」「追!!!!!」
破回过神来的于菟和庭发出命令后,带领着宇家军和张家军的精锐骑兵越过了我和白玲。
讹里朵拼命驱赶着马匹。
伯里阁眺望着他的背影,随后面向我们。
「久等了,那么——来吧。」
我和下马的白玲架起【黑星】与【白星】,但仍有些犹豫。
胜负已然分出。
虽然不知道负伤的讹里朵能否甩开追击,但他要翻越『千崖谷』也是难之又难吧。
想让年轻主人逃走的老将。看着他,我想起了死去的礼严。
我摇了摇头。
「……停手吧,老爷子。凭你是赢不了我们的。」
「这话甚是奇怪,足下不也负伤了吗?」
哈哈哈,老将脸上浮现了愉快的笑容——随后表情一变。
「只要你不是什么【皇无敌】转世,胜负岂有绝对!——我乃玄帝国最好的将领讹里朵・鞑靼之臣伯里阁。」
既然对方报上了名字,那么身为张泰岚之子,我们也不得不回应。
我行至白玲右侧,报上姓名。
「张只影」「张白玲」
「「上了!!!」」
踏步上前——越过老将后剑光一闪。
我和白玲的袖子被斩裂了,他竟在刹那间进攻了两次!
展现了令人生畏的绝技后,老将把佩剑收入鞘中,
「……真是、出色……」
他露出一副慈祥的表情,扑通一声倒在石桥上。
后方的士兵们没有发出欢呼,而是向老将双手合十。
虽是敌人,但他却是从容赴死……真是个了不起的老爷子啊。
看到刚才在丘上指挥的瑠璃正在驱马过来,
「呼……」
我拄着【黑星】,瘫坐在地。
一直无视的左臂疼得厉害,但我还是抬起头向白玲道谢。
「得救了,谢谢。我总是被你救——……哎?」
「只影!!!!!」
力气从体内消失,就在我正要倒下去的时候,流泪的少女接住了我。
啊,她的军装被血弄脏了。就连这种地方,都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啊。
我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露出了个微笑。
「……我遵守了、约定。我要是死了,雪姬会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哭吧……」
「不要说话了!拜托了,谁来帮我一下!!!!」
——醒来以后,应该还会被她说教吧。
听着白玲的悲鸣,我的意识被黑暗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