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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故人

第六十章故人

伴读这事上,定下的情形虽儿戏,但青雀帝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哪怕他不放在心上,底下的人却不能不当一回事,拟旨传旨,动作飞快。

不消几日,正在太学安安分分潜心做文章的秋家五郎秋少常便得了消息,从太学下了学,怒气冲冲地甩袖回了家。他脾气一向随和,除了学问之事,还未见他同谁红过脸,如今这般生气,他的那些同窗不由看得啧啧称奇,唯有今日上课知晓一二的典学瞧着秋少常的背影,暗自叹了一口气,便回过头板着脸训斥了吵吵嚷嚷的生员们几句,一时又噤若寒蝉。

秋少常急急地绕过影壁,脚步匆匆,还没有走到一半,正正撞上了几个仆役捧着东西向内院走去,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五郎君。”

虽然很想直冲到内室去,但秋少常自小受的教导、打从骨子里生来的矜贵让他止住了脚步,强忍着点了点头,眼睛从仆役们捧着的东西上一掠而过,都是宴席所用之物,只是类别有所不同。秋少常知道家中下月有赏花会之事,倒也不诧异,正欲继续往内室走,又硬生生折回来,问道:“父亲可在么?”

太学下学要比户部下值要晚,因此甫一知晓那事,秋少常便立即直奔家中,如今正好遇见仆役,才想起问一问秋岳的行踪。

“在夫人处。”那几个仆役没有抬头,躬身回道。

秋少常立刻转了方向,朝母亲的院子急匆匆走过去。

仆役们待脚步声没了,才敢直起身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朝该去的地方走去。

周氏素来喜欢摆弄花草,秋府阖府上下都是争奇斗艳,春夏秋冬四季不落,总有花儿开得万紫千红,她自己的院子当然也不会落下。秋岳爱惜妻子,格外在院子里替周氏修了个花棚,小径影影绰绰地藏在百花和叶子底下,秋少常走得小心翼翼,唯恐踩到了他母亲的宝贝们。

和母亲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秋少常天生对花粉有些过敏,也不喜那花草堆积过多,太过浓郁的味道,一向对这些花花草草避之唯恐不及,府内倒还罢了,每到这边,必定要用宽袖捂着鼻子才敢进去,眼里满满都是嫌弃和为难,心里不知有多庆幸自己生员的袍袖来得宽大厚重,将自己的口鼻挡得严严实实。

“嘻嘻。”

秋少常正全神贯注地走着,宛如刀尖上跳舞,走得万分小心,忽然听见一声轻笑,秋少常顺着声音望过去,他父亲正搬了个胡床坐在廊下,晃着手里的水壶,朝着他嘻嘻地笑着,一身短打褂子,外头罩了件短半臂,作寻常汉子打扮,发上束的小冠也解开来,换了寻常缣巾,看过去闲适浪荡,竟有几分隐士之风。

乍一见他父亲,秋少常先是一愣,然后一怒,也不顾父子之礼,虽不至于狠狠瞪秋岳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是个人都瞧得出他不高兴。但还在花丛之中,秋少常也不好发作,只好一蹦一跳地捂着口鼻出了万花丛里,到了廊下先放下袖子松了一口气,才按礼制向秋岳行了礼。

秋岳只一直笑嘻嘻地盯着秋少常的动作,只是笑,也不说话。秋少常被看得恼羞成怒,一旁的仆役适时送来一块坐榻,秋少常重重跪坐下去,语带不满,故意高声:“阿父!”

“好了好了。”

秋岳笑够了儿子的举动,也知道五郎脸皮薄,只怕惹恼了儿子,反倒没有好玩了,便随口安抚了秋少常两句,然后偏着头看他,眼里全是笑意:“今日怎么想起同你母亲请安了?”

因秋少常自小怕花粉这毛病,他也不常到周氏院子里来,秋岳自己在府里也接了旨意,却望着秋少常明知故问,只觉得自家五郎好玩得紧。

说到此事,秋少常才想起自己怒气冲冲从太学一路赶回家中的因由,心中那团火气不由又冒了起来。但自古不管是作战还是生气,都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秋少常先是被仆役打断了一次,又提心吊胆花粉一次,加上被秋岳的戏谑打断了一次,照秋少常的性子,这火也没办法再如何发出来了,因此他的话虽言辞激烈,语带怨愤,却不见有多少强硬:“阿父难道不知我为何来么?!好端端的,为何要让我去做孝王伴读?孝王不过十一岁的小孩子,在护国寺三年寸无所长,据说还厌恶学问,如今连四书都没有读过,我将要参加春闱,正是加紧复习的当头,难道还要跟着他再学一遍不成?!”

秋少常越说越气,简直是悲从中来,神情悲痛莫名,只差声泪俱下了罢。

见儿子如此,秋岳却只笑着听秋少常哭诉,毫不走心地好言相劝安慰了几句,替自己开脱,装得与他感同身受的样子,如同一头老狐狸:“我又如何有办法呢?圣人将你充了投壶的赌注,我虽然知道五郎值不了一个赌注的价,但陛下赏识你,我在朝为官,你是明事理的,君君臣臣,为父也无可奈何呀。”

秋岳虽看起来在替自己辩解,顺道宽慰五郎,秋少常将话听在耳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火气堵在心头发不出去,只让他越发郁郁,有些不是滋味儿地喃喃:“那此事岂非毫无转圜之地了么?”

“也不要这么想嘛。”

秋岳心里笑得快晕过去,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诌他:“至少能见到翰林,讨教学问,也更便利。况且你向来没什么朋友,也比孝王长不了几岁,两个人一起作伴也很好。再说,教人向学,不正是圣贤之旨要么,既然孝王顽劣,你便导他向善,有教无类嘛。”

被父亲这么一开导,秋少常心里果然好受了许多,也宽慰了不少,只是心头那股别扭感始终萦绕不去,但秋岳的话也半点挑不出错漏来,便闷闷道:“父亲所言极是,是少常狭隘。此处花香甚浓,少常便先告退了,异日再向母亲请安。”

心里憋着笑,秋岳宽宏大量得很,一本正经道:“去罢去罢。”

说完,秋少常便行了礼,又深吸一口气,举袖捂着口鼻,照来时那般小心翼翼地顺着小径逃也似地走了出去,飞快地远离了这个“危险之地”。

秋岳伸着头看了半晌,直到瞧不见秋少常的身影,秋岳方放开哈哈大笑起来,头上的缣巾都被笑歪了,引得原本在里头安排事宜的周氏以为发生了什么,急急走出来,却只见夫君哈哈大笑,旁边的仆役轻声说了之前五郎君来此之事,周氏听罢,无奈地看了秋岳一眼,摇摇头轻轻一笑,又走了进去。

秋少常好容易跑到闻不到花香的地方,长长松了一口气,左右一看,才发现他自己已经快跑出了秋府,干脆又出了门,被风一吹,方才被花香熏得晕乎乎的脑袋清醒过来,知道八成又被阿父戏耍了,心里郁闷,心情更是低落,也不想回太学,只恐触景生情,想到今后只能在宫里陪着不知道是何等品行的孝王,保不齐还要和他绑在一条船上,秋少常一腔愁绪不知同谁去说,只好举步四顾,走到哪算哪,权当散心。

这一走,秋少常便走到了景河上头,站在河边看着滚滚波浪,万千富饶气象,又叫河风一吹,饶是秋少常心里不乐,也忍不住开阔了起来,渐渐放开了心胸,长长吐了一口气,瞧着眼前的景致出神。

正在这时候,秋少常却听得有人叫自己名字,他转头一瞧,是个着青绣祥云细纹素色道袍的郎君,发束以素黑结巾,背了一把三尺长剑,踏着一双金边细纹的官靴,含笑款款而来,神光坦荡沉郁,自是松形鹤骨,品貌非凡,容貌虽不见得何其出众,通身的气度,只让人觉得如临得道仙君,不似凡人。

秋少常看得张目结舌,只觉那郎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只见那人走近,又唤了一声:“不意在此遇见故人,我心中真是欢喜,我离开时,你还这么大一点。”

那人将手在腰间一比,又是莞尔一笑:“如今这般大了,还成了太学生,差点没认出你。”

听那人的言语,秋少常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一人,失声叫道:“钦照哥哥!”

一想起对方的名字,往昔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了回来,秋少常神色忽然活泼起来,兴奋极了:“钦照哥哥,你不是去了塞北么?何时回的金陵,怎的也不告诉我一声?”

含笑着看秋少常一脸兴奋的样子,钟钦照拍了拍秋少常的肩头,也不嫌他的问题太多,温声地答道:“今日方回的金陵,你还是首个知晓我到金陵的人。你也十四了,还这般跳脱,等你姐姐回来,又要说你。”

秋少常恍然大悟,朝钟钦照挤眉弄眼:“原来你同我姐姐一起回来的,却偷偷先跑了回来,在这里私会佳人。”

钟钦照只是微微笑了,道:“虽是私会,却不是佳人。”

说着,钟钦照像是看见了要等的人似的,抬眼朝某个地方定定地望过去,恰与某人目光对上,便欣然一笑,补充了一句。

“是平生一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