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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难啊

第五十五章难啊

昨日刚下过雨,然而毕竟孟夏将至,天气仍眼见得热起来了。

工部衙门。

“堂官大人今日可迟了。”

一个小吏眼尖,瞧见从侧门溜进来的工部侍郎高晗,笑着打趣,周围杂役见了,也一同哄笑起来。

“高堂官今日又要向部堂大人领罚了!”

高晗素来平易近人,同这些小吏杂役关系极好,并没有朝中三品大员的架子,听见打趣也不羞恼,只是斯斯文文地笑:“恰巧赶得上点卯。”

又是一阵哄笑。高晗没奈何,只拱拱手,便向前厅走去,刚走过院子,忽然听得一阵蝉叫,高晗不由驻足听了一会儿,眼角划过夏霖绯红的官服衣角,这才连忙追了上去,跟在夏霖身后进了官房。

“外头蝉倒是晓事,眼见着天气开始热了,便先聒噪起来了。”

高晗也不见外,将官帽脱下放在桌上,操起旁边的茶盏便是一阵咕噜咕噜,也不管是昨夜的冷茶,喝完之后,眯着眼看了会儿外头,又走回夏霖下首坐下,舒畅地冲夏霖笑道。他生性脾气极好,同上上下下都混得熟稔不说,作风竟比市井布衣还要爽朗几分,若是没人说,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前朝名儒高鹤令的嫡亲孙子。

话刚说完没一会儿,本来注意力全在外头的高晗却忽然发现夏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同他玩笑,高晗觉得不对,转头看着夏霖,却发现他只呆愣地坐在上首,眉头紧皱,捋着胡子,夏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美髯,都快被他自己给揪下来了。

高晗略想了一会儿,也了然夏霖究竟是在为什么烦恼,便劝解道:“部堂大人不必忧心,不过是一个联查罢了,咱们做事妥帖,坦坦荡荡,便是通州那事,也没有可置喙的地方,部堂大人何必忧心至此?”

夏霖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高晗心中纳罕,他是工部副手,所有的事项都是过了手的,也不见夏霖做什么别的动作,他若是不明白,还有谁明白?除非这事……另有蹊跷。

“罢。”

高晗正在心里想东想西,忽然听见夏霖又叹了口气,总算放过了他的胡子,向高晗望去,淡淡道:“严乘安……已然过去了?”

“是。”高晗连忙答道,“说是寅时五刻便来点过卯去了,我签名簿时,瞧到了他的名字,就在第一个。”

“嗯。”

夏霖只是点头,默然不语,俄而竟闭上了双目。

“部堂大人?”高晗试探地唤了一声。

夏霖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去,将通州造建的副本同单子都拿过来。”

高晗有些迟疑:“全部?”

通州造建全由工部经手,这中间可不止一个通州兵器造作局,牵连可也比如今要大得多了,是以高晗惊疑不定。

夏霖点头:“自然是全部。通州造建的一应单子、副本、文案,都叫人拿过来。”

通州造建是大事,若要将副本调阅出来,非要堂官亲去不可。

仍是迟疑地看了看夏霖,终究,高晗咬了咬牙,一撩袍子,出了官房调档案去了。

若是查往年的账册,免不了还要去文书库走一趟,再找中书省签了字核实,最后交内阁、司礼监朱批,这么一趟走下来,才能领到账册核实。但眼下这案子,不管是近来的几处河堤,还是通州兵器造作局,虽都是往年修建,却是今年才交付的,因此各部的账册,都还在各部自个儿的架阁库里,只消各部的堂官签了字,便能领了。

但这边虽说不麻烦,却也有五个部的档案要核对,若要一趟趟跑下来,也是挺费时的。不过还不消五部联查的钦差那么费事跑一趟,许是太久没摊上这等牵扯甚广的大事,没办法展露锦衣卫的威风,在这件事上,锦衣卫积极得很,不仅借地方、借人,连需要的文书档案账册,就连需要问话的人,也早早准备好了扔在旁边的过堂,就等他们问起。

几位大人呆呆地看锦衣卫的皂役一趟趟往里搬档案,只觉得目瞪口呆,还是后来的国子祭酒韩谓见多识广,先反应过来,连忙制止了这行为,只让他们先留了最近的广柳河堤的修造记录,同户部的档案,皂役们这才又一趟趟地往外把多余的档案搬出去。

饶是如此,堆在大堂上的档案,也多得叫人头疼,除了小吏出身,见惯了这些的严乘安,和在户部点卯,多和这些故纸文书打交道的宫朗,便是衍之看了,也觉得头痛无比。

这里尚没有阿拉伯数字传过来,记账方式也是乱七八糟,衍之前世虽然多和数字账目打交道,看见这些,也只觉得眼前一黑,何况还是竖排繁体,虽然写的是方方正正的馆阁体,但没有看管书册的衍之,还是相当不习惯,看不了一会儿,就得歇下来吐口气。

“可是瞧着费劲?”国子祭酒韩谓坐在上首,将下头的反应瞧得一清二楚。他是国子祭酒,读过的典籍古文不知有多少,再难看清的竹简也照样能读得下去,耐心足得很,倒不觉得看着字费劲,虽然因为是账册,看得慢些,却也比柏直方和崔琛不知快到哪里去了,因而才有闲暇顺便瞧瞧诸位的进度,正巧便看见了衍之从账册里抬起头来,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

他对内宦倒没有旁的人那般的偏见,只是衍之是自己外孙的伴当,对他自然一开始便挑剔了些,只怕衍之趁机对自己拉拢巴结,韩谓虽与女儿并不算亲密,又对自己那个身为行子的外孙敬而远之,却总归有几分关心,来之前心里矛盾得紧,不知道若是衍之主动亲近自己,自己该如何是好。

来之后,却发现衍之对自己态度自然,全然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韩谓先在心里松了口气,转而却想起衍之的身份来,又生起一丝别的忧虑来。前朝亡的一大半原因都是太监摄政,如今衍之并不巴结自己,韩谓又生怕他心思在这案子上,什么都不懂,在这边瞎指挥,心里忐忑不安得紧。

方才议事的时候,韩谓便一直关注着衍之,却发现自己外孙的这伴当却只像个菩萨似的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并不怎么说话,偶有提到司礼监时,才开口说上一两句,口才不错,思路也很清晰,往往都能说到点上,与韩谓所知的太监大有不同,韩谓这才想起先帝时在后宫设了个什么内书房,是专教内宦识字读书的,心里估摸着衍之多半也是内书房的,既然通晓圣人经典,那边也算说得通,这才松了口气,对衍之的好感也因放下心防而越发高了起来。

因心中欣赏,瞧见衍之这模样,韩谓才特地问了一句,想着衍之毕竟才这般年纪,能瞧得懂账册便已经与别的内宦截然不同了,加上国子监里收的,也有许多这般年纪的国子监生,心里爱才,便关怀了一句,寻思要不要给衍之减点账册才好。

“是有些吃力。”衍之看韩谓主动问她,连忙拱手见礼,却没力气再同韩谓客套,只苦笑道,“别的倒还罢了,这账册编排虽井然有序,实际上却乱七八糟,非得绕几个弯才行,我等不通账事,是否还是请几个账房来核对比较恰当呢?”

“衍之有所不知。”

韩谓还没有说话,正埋头苦算的宫朗便抬起头来,笑眯眯道:“这些小吏惯是油滑,若是请账房来核对,只怕欺上瞒下,到时候我们调查反倒多绕几个弯,这倒不妥了。”

宫朗丝毫不掩饰话中的意有所指,所有矛头都直至小吏出身的工部主事严乘安,在场的虽有入仕不久的,也有方正严肃的、清高廉洁的,但哪个不是从小浸在官场之中,怎么能听不出宫朗对严乘安赤裸裸的不满,一时所有人心里都警觉起来,手上的动作虽然都没停,耳朵却竖了起来。

衍之听宫朗借题发挥,心里颇为后悔,见到韩谓因自己挑起的话头而不满地瞪了自己一眼之后,衍之就更是头皮发麻,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让自己乱说话,面上也不觉尴尬起来,正要打个哈哈将话题带过去,却忽然听严乘安说话了。

“正是,宫员外郎顾虑周全,凡事都亲力亲为,又是户部重要人物,自然不怕多耽搁时间翻阅账册,毕竟只有宫员外郎一个会账的,若是宫员外郎说的,我们自然反驳不出,有了账房,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严乘安虽处事圆滑,却因常年在下层呆着的缘故,自然比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儿更懂得站队的道理,如今这案子摆明了是冲着工部来的,户部选的人也别有用心,显然是不打算站在自家部堂大人这边了,那也不怕撕破脸,一番冷嘲热讽,毕竟是平民出身,论起吵架,自然不是宫朗这个公子哥儿能比的,三两下便将宫朗说得火冒三丈。

“严乘安!你什么意思!”

宫朗唰地站起来,啪地把账册往案几上一拍。他最看重家世,因此自然瞧不上吏籍出身的严乘安,如今被严乘安这么一顶,向来被人捧着的宫朗如何忍得下去,他到底年轻气盛,一下子便被严乘安激起了血性。

众人一瞧这架势,怕是要将事情闹大,连忙一个拖宫朗,一个劝严乘安,手忙脚乱地好一阵安抚,加上衍之又死命地打圆场,总算将剑拔弩张的局面给消了下去,最后还是韩谓一锤定音,请了秦舟出来,让在这件事上异常兴奋的锦衣卫去找几个账房回来,宫朗才彻底安分下来,毕竟不知怎的,宫朗对锦衣卫总有一份畏惧之心,若是锦衣卫找的账房,宫朗便是再不满,也不至于说什么。

衍之瞧着宫朗和严乘安总算安分下来,略松了一口气,只刚放下心来,转头,衍之却瞧见柏直方和宫朗交换了个眼神,看着严乘安若有深意,衍之更感头痛了,她敢以自己女人的第六感打包票,有这几位在,又是这么大的矛盾,这份差事,怕是之后这类麻烦不会少了。

果然……这份差事,难啊!

衍之在心底仰天长叹,欲哭无泪。